贵州省镇远县江古乡的肖春良,被外界的公共话语称为“农民作家”。既是农民,生长在乡村,本来是和农耕生活紧密相连的人,文人写作、爬格子的活路似乎与他是遥远的。
肖春良的身份应该是他自己认定的,或者是熟悉他的社区认定的。其实,肖春良就是他自己,一个喜欢写东西的人,一个把生活写成诗行的人,一个把写作当成一种生活方式的人。他选择写作,就像需要吃饭才能使得物质的身体继续行走,写作是为了心灵世界的寻找,心路里程的人生建构。
一
肖春良出生在江古的肖家寨,与肖百万家族同属一支,是肖家村肖家的最老辈分。童年的懵懂时光在村间奔跑和放牛顽童间悄然逝去,农村物质生活的困苦没有抵消乡村诗意栖居留下的想象和美好心灵,读书到初中,肖春良家庭困难,父亲和哥哥生病,家里没有劳力,再也无法供他继续上学。
回到家,变成家里的唯一劳动力,肖春良干了六年农活。1970年,肖春良走出肖家寨,去到河南、新疆、唐山、福州等地当兵,开始不同于村庄的另一种生活。在新疆当兵时,肖春良参加一次保卫战役,眼睛受伤,一只完全失明,一只剩下0.2的视力。
身体伤残,肖春良顿然感觉生命失去了什么,内心开始寻找一种寄托,慢慢走进了文学的世界。他读《静静的顿河》里那些暗香浮动的影子,读《约翰克里斯多夫》里那些悠远的人生意境和心里独白。读着读着,他有了表达的冲动,写东西是他内心表述的欲望的具象再现,他就这样把自己的生命和写作联系起来。他看完了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,真心地被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打动;他也喜欢短篇小说《山道弯弯》、《尘埃落定》。每年花300多元订中篇、长篇小说选刊,这在乡村是多么难得的文化消费。
在福州那几年,肖春良受益最大。那时候,部队上的干部都转业了,他没有获准离开,继续呆在部队,受命代职把驻守部队的一个连队管起来。那真是快乐时光,部队的事情不是太多,每天,他把部队的事情安排妥贴,然后走路到附近木屋的旧书摊上去翻书看,有时候站起看书就是一整天,星期六、星期天几乎都是在那些旧房前的书摊上过的。1980年,福州没有什么现代化建设,满街都是木房子,距离部队驻地很近的一片巷子里,像是凝固了的时光,有很多旧书摊凌乱地摆在那些古屋旧巷里,肖春良在那些布满灰尘的旧书摊上穿梭了三年。几乎看遍了所有的书。时间的长度和生命的奥秘使他有了表达的冲动,他想当作家。
福州的热天,蚊子奇多,部队精简,大家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。营房里安静得很,肖春良穿个短裤脚踏长筒水靴站在二层床前,蚊帐拉下来盖住上半身,借助放大镜,把眼睛凑到纸页上。他太痴迷写作,忘记擦汗,一天下来,淌的汗水盛满了半桶水鞋。他写啊写,把白天写成黑夜,把黑夜写成白天,他已经走进文字的幻境,无法自拔。有一天,台风袭来,惊醒正在幻象里书写的肖春良,他放下手中的纸笔,奔出去救老百姓。一夜归来,面前的营地,房屋不在,空空的坝子,只有大风吹过。肖春良写的20多万字书稿连同房子被大风吹走了,那夜,肖春良背地里痛哭了一场。
福州用心灵写作的他没有留下一个字,文字追逐的心路历程却已经把他带上一条秘密道路,他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文字的空间。
二
1984年,肖春良退伍,带着满腔的文学梦回到肖家寨。回到寨子,肖春良经历着平实的生活现实。16岁时父母给他包办婚姻,从村里娶来比自己大五岁的妻。到出门当兵,他的第一个女儿已出生。再次回到家,四个孩子都已长大。
不仅在部队上把自己训练成了热爱文学的青年,肖春良也学得一手修汽车和坦克的好手艺,好些人开出4000元的月薪请他去当修理厂师傅,他都宛然拒绝。他想,把几个娃娃管好,让他们都读好书,才是大事。子女们为有一个喜欢写作的父亲自豪,都喜欢读书,后分配到镇远不同的单位工作,最小的孩子现在贵大读书。
10余年,身体柔弱的妻子种地照顾几个孩子,去年患痛风瘫在床上。肖春良悉心照顾老伴,包了家里四亩地的农活,白天上山干活,晚上秉烛写作。
很多时候,他从晚上一点写到清晨六点,天亮起身上山干活。夜深人静时,肖春良家那盏25瓦的孤灯奇特的发亮,肖春良俯身趴在门板搭起的桌子上,写着文字,和自己说话,忘记时空,忘记自己,进入乡村的隐秘世界。从这里畅游到无尽的空间,那些美妙的生活世界让他无数次仰望夜空。在这里,他慢慢地想,以怎样的文字才能讲一个纯粹的故事,这些文字不是简单的堆砌,他们因为一个人的讲述而变得具有个性之美,变得有价值,变得有人想去读,想去倾听另一个人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。
1985年5月13日,肖春良回到寨子一年后写的第一篇短篇小说《惶惑》在黔东南日报发表。《惶惑》讲了一个简单的故事,以前要请司机做事,主人要请司机吃饭,招呼得好好的。现在却反过来了,司机要请主人吃饭才能拉到事情做。小说表达了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彻底颠覆很多传统的价值和行为,人们在惶惶然里改变着自己的角色,适应时代发展之需。文章构思简单,文笔新颖独到,被评为黔东南报小说一等奖。
不久,肖春良拿着通知书到贵阳的一个宾馆去领奖,路上被雨淋成落汤鸡,宾馆守门的对他上下打量一番。没有人相信这个五大三粗的人是写小说的料子,黔东南16个县都有代表来参加颁奖大会,很多人不相信小说《惶惑》是肖春良写的。在第二天的大颁奖大会上,肖春良被安排发言,他讲自己文学之路,讲自己的真心话,听到发言的人都大吃一惊。那次,初次亮相的肖春良以文会友,黔东南听到了一个庄稼汉子细腻的感受和表述。
三
肖春良把写作当成自己诗意的生活,不管何时何地,他带着一个本子,随时记录自己的心情,写一些突然而来的灵感。
犁田和诗歌的距离很近,肖春良赶着牛,在高山上的晨阳下犁田,田水下的泥土被一层层翻动起来,在清纯的阳光下闪动着迷人的光华,肖春良被那个诗意的画面促动了,心里跑来一首诗:
你读过干田大册(农村对土地的称呼)吗/你读过拱背犁经(老百姓喊的犁头)吗/铮亮的犁法/翻作古老的经文/一页页一行行散发出醉人的清香/祖祖辈辈用浸泡的种子/去点评经文的字里行间/于是长出一棵棵玉米一棵棵稻麦一棵棵高粱/春华秋实/周而复始/养我龙的传人/壮我龙的脊梁
有一次,肖春良背个蓑衣在坡上看牛。来到山上,他让牛儿去吃草,蓑衣甩在地上,随便找一个地方就开始写。写着写着总感觉屁股下有什么东西在动,等到写完三页纸,起身一看,一条蛇翻滚着从屁股下的那片地上爬出。
肖春良就这样不停地写着,在江古的土地上写家乡的美丽,在村子里写村民的真实生活,在肖百万故居写下《七星北斗拱照下的肖家大院》,在每一个可能的瞬间记录自己生活的碎片,用笔和纸写下100多万字,把心情整理成美丽的诗行。
4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《女人万岁》以村里的妇女生活为原型,肖春良写了整整10年,却没有机会出版,书压在自己的案头自我愉悦很长时间。一个外地商人曾主动打电话找到他,说答应出资帮助他,但事隔不久,不知何故又放弃资助,令肖春良无比失望。
《女人万岁》始创于1987年春,起初企图讲三个家庭中三个不同命运的女人故事,揭示农村社会重男轻女的封建残余对于人们思想的束缚与困惑。写到第六章时,肖春良觉得写不下去了。离开自己的乡土14年,肖春良感觉乡土正在变得陌生,他无法进入小说里的真实生活意境,决定就此放笔,先体验生活。10年后,肖春良生活在自己的村庄,把生活当成写作来体验。当他顺从自己的内心找到一种表达的可能时,他在1998年春再次动笔。这一次,他进入角色,进入一种境界,几度被写作迷倒,几天不吃饭。直到2000年底,全书完成。小说最初在镇远报连载,影响很好,当地人开始知晓江古有一个爱好写东西的肖春良。
后来,贵州大学一个镇远籍教授去江古考察,要看肖百万故居,肖春良正好作陪。教授得知肖春良喜写东西,带着他到镇远现场秉烛夜谈。肖春良很快被引荐给贵州写作学会,各方协力帮助肖春良想《女人万岁》出版事宜。直至2007年11月《女人万岁》才得以公开出版,肖春良自筹资金几千元,还是因为资金有限,文字被压缩很多,原本23章只出版了16章,他心里觉得是一种遗憾。
写作没有改变肖春良的现实生活处境,没有为他带来世俗的利益。相反,他却不得不为自己码出的文字背负沉重的心思,想要出版的痛折磨着他。他想把《女人万岁》再版,想把那些被删减的部分补全。他说他正在写的《土地欢歌》,年底就能修改好,无论怎么自费也要出版。肖春良深感年纪大了,贷款了都要把书出了,“不然,以后死了,哪个给你出?”
四
“谁说您水浅地皮薄/谁说您落后又偏远/座座奇峰异岭/是您坚强的脊梁/片片广湾阔坝/是您博大的胸怀/甘泉是您不竭的乳汁/青山是您不衰的容颜/御笔下/有您儿女的美名/军旗上/有您儿女的鲜血/这里是将军的故乡/这里是英雄的家园/这里是富翁的摇篮/您一步一个脚印/您一笑一个辉煌/请揭下神秘的面纱吧伟大的母亲/让世人一睹您新世纪的风采……
肖春良内在朴实的文字与外界的繁华世界对话,写本土故事,家乡情感,让世人了解江古的自然之美,人文之美,生活之美。20多年来,他就是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笔耕不辍,陆续创作了长篇小说《女人万岁》、中短篇小说集《清明》、诗歌集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、散文集《江古·母亲》、《往事悠悠》等,其中短篇小说《惶感》、《清明》,中篇小说《儿子的电话》,长篇小说《女人万岁》,诗歌《三星曲》、《犁田》,散文《七星北斗拱照下的肖家大院》、《神秘古城悬幡岭》、《江古天书龙写字》等著作在省内外都有较大影响。
肖春良的当下,存在、务农、写作和坚持,不为名不为利,只为内心的需要。一切看似如此简单,对于很多人而言,真的很难,因为带着布满尘埃的心,日日拂尘,也无用。
2005年,肖春良被贵州省文联推荐到鲁迅文学院学习,妻子久病医治花费大,子女都在读书,肖春良身无分文。可是,他太想去了,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召唤他,让他无法抵挡走进文学专业培训课堂的诱惑。他咬着牙,作出把水牯牛卖掉的“极端选择”。牛卖得3000多元,他买了一张硬座坐到北京。班上只有两个地道的农村人,肖春良很快成为被关注对象。听了他卖牛来京的故事,全班同学捐款把买大水牛的钱凑齐了,还给他买了回贵州的硬卧,嘱咐他一定要把耕牛买回来。
2008年,贵州省作家协会组织召开肖春良作品研讨会。贵州写作学会会长袁昌文在研讨会上作总结发言时,只说了两句话:“我们从肖春良身上看到了什么?我们应该从肖春良身上学习什么?”简简单单两句话,让身处优越环境的城市作家们想着什么。
最近肖春良写得两首诗,他充满激情,走在江古大街上随口诵读着新诗,与人分享:
谁说天无三日晴/历史偏见不复存/乌水盘煤显奇能/西电东送映旭明/谁说地无三尺平/天堑通途惊世人/京城忘返刚过午/穗蓉只需两事辰/谁说人无三分银/只言你未去用心/侗歌苗舞知几许/原生态里又万金
去年,肖春良一度想写肖家大院。但是当想到乔家大院的公开表述写得那样好,他对自己没有信心,只好暂时摆起。
他的手上还有两三个题材想写成故事。比方贺龙经过江古的许多传说故事。他的一个叔伯弟兄遇见贺龙来收兵,跟着部队去了,成了传奇人。后来这位叔伯弟兄和部队走散,在国民党部队11年,参加剿匪、抗美援朝,在解放军里当连长。1950年转业,肖春良经常去他家做客听传奇故事。
他想着再写两本书,算是对生命的交待,也给后人留下点什么。
花甲之年的肖春良,还是村子的支书,还得操心把村子建设好的事。他1989年开始当支书,他想,只要自己肯做,就有希望把这个地方搞好。去年,村子得过州里的先进。
他想做的事情很多,但是不管做什么,最后都要坐在那块门板前,和自己对话,写点什么,就这样日日充盈。
五
肖春良喜欢写东西,村里的人在山坡金黄的稻田里转,看见肖春良手捧一个小本子坐在田里写字,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的,看惯了。生命的钟摆在这里悄然转换,人们走在时间的摆渡里,把来来往往的生活写进生活的诗行,自然而来,自然而走。
肖春良的农民作家身份已经被确立,这没关系,重要的是问问他自己怎么看自己的,他的家人和邻居怎么看的。作家为何有农民作家和非农民作家之别,农民这个身份为何被单独提出。
肖春良的故事没有什么奇特的,不过是一个人在生命历程中遵照自己内心选择的生活方式而已。农民作家奋进的写作历程绝不能完全表述肖春良的内心世界。他的生活基本上处于逆境,但是他乐观,向上。在逆境中过日子,人反而觉得踏实。写作给肖春良带来快乐,没有收入,不是名人,自己寻找乐趣。
在村里,肖春良只要喊一句,大家怕三分。肖春良理想中的生活,无忧无虑,自由自在,写点东西,过着真正的精神生活,他现在就这样想,这样做,这样诗性地存在。(贵州日报 王小梅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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